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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L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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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员

從聚合到激活:圖書館元數據的認識論斷裂與未來倫理

在數字信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張的時代,圖書館學正面臨一場深刻的身份危機。長期以來,我們專業的基石是 "聚合" 的藝術 —— 通過標準化的元數據,將紛繁複雜的知識資源整合進一個有序、可檢索的宇宙中。然而,Philip Schreur 在其近期的論述中,通過對鏈接數據與人工智能前沿實踐的剖析,無意中揭示了一個更具顛覆性的可能性。這並非簡單的技術升級,而是一場潛在的認識論斷裂:我們是否正從一個追求普遍化聚合的時代,走向一個致力於特殊化激活的未來?本文認為,一個名為 "數據反聚合"(Data Disaggregation)的概念,正是這場斷裂的核心標誌,它迫使我們重新審視圖書館的權力、實踐與倫理根基。

知識的權力:反思 "聚合" 的譜系#

圖書館的聚合傳統,源於啟蒙運動對普適分類體系的信念。從杜威的十進分類法到資源描述與檢索(RDA)的複雜規則,其核心驅動力始終是構建一種能夠容納並組織所有人類知識的 "元敘事"。這種模式通過創造標準化的 "文獻替代物"(bibliographic surrogates)—— 如圖書卡片或 MARC 記錄 —— 來簡化資源,使其能夠被統一管理和發現。

然而,這種看似中立的技術實踐,背後隱含著深刻的權力運作。正如福柯所揭示的,任何知識組織系統都是一種權力形式,它通過定義、分類和命名來建構現實,不可避免地劃分出中心與邊緣。批判性圖書館學(Critical Librarianship)的先驅們早已指出,標準化的主題詞表等工具,在追求普遍性的同時,往往會壓制、扭曲或直接抹除邊緣群體的經驗與聲音。在聚合的宏大工程中,特殊性常常被視為需要被 "規範化" 的噪音。

"數據反聚合" 正是對這一傳統的直接挑戰。它主張將知識單元從其文獻載體中釋放出來,關注更細顆粒度的 "事實" 與 "聲音",而非僅僅是文獻本身。斯坦福大學的 Black@Stanford 項目便是一個激進的例證。該項目通過訓練一個專門聚焦於特定檔案語料庫的聊天機器人,實現了對 "聲音" 的徹底反聚合。它不再試圖將這份檔案整合進一個更大的、由主流敘事主導的知識體系中,而是選擇讓這份檔案直接、獨立地 "為自己發聲"。這標誌著一種根本性的轉變:從 "為邊緣群體編目" 轉向 "讓邊緣群體言說"。

實踐的重構:從規則守護者到語境建築師#

這一認識論上的斷裂,必然引發圖書館實踐的劇烈震動。如果 "激活特殊性" 成為我們的新使命,那麼傳統的角色定位與技術架構都將面臨重構。

元數據館員的角色,可能將從 "規則的守護者" 轉變為 "語境的建築師"。其核心價值不再是精確地應用一套複雜的著錄規則,而是進行一種更具創造性和批判性的智力勞動。他們需要審視資源,並追問:這份資源內部最重要的知識節點是什麼?這些節點如何與外部知識連接,從而揭示一種被傳統分類法所遮蔽的深層關係?—— 正如斯坦福的另一個項目 "了解系統性種族主義"(KSR)所做的那樣,它通過鏈接警察手冊、法律文本和新聞報導中的數據點,構建了一個揭示制度性問題的知識圖譜。語境建築師的任務,正是要設計和構建這樣的知識網絡,通過激活數據間的關聯來產生新的洞見。

相應的,支撐圖書館工作的技術系統也需要重新想像。現有的圖書館管理系統(ILS/LSP)本質上是為管理 "文獻替代物" 的聚合而設計的。未來的系統,則更可能是一個知識圖譜與人工智能模型的孵化器,它賦能館員從數字化館藏中提取實體、定義關係,並快速部署能夠與特定知識領域深度對話的智能服務。

前路的審慎:新範式的倫理困境#

然而,擁抱 "數據反聚合" 的範式,也意味著必須直面其帶來的全新且更隱蔽的倫理挑戰。

首先,是 "去語境化" 的風險。將數據從其原始文獻中抽離,雖然能夠實現靈活的重組與連接,但也可能使其脫離必要的上下文,導致誤讀甚至被惡意操縱。當我們將不同來源的數據點拼接成一張知識圖譜時,如何確保這種連接是負責任的、有依據的,而非一種誤導性的 "數字拼貼謬誤"?這要求我們為知識圖譜的構建建立一種兼顧靈活性與語境完整性的新倫理框架。

其次,是 "真实性" 的幻覺與算法中介的崛起。AI 聊天機器人創造了一種與檔案直接對話的沉浸式體驗,但這是一種經過算法中介的 "真实"。用戶交互的對象,並非原始檔案本身,而是大型語言模型對該檔案的 "理解" 與 "重述"。算法的內在偏見、模型的潛在錯誤(如 "幻覺")構成了一個新的、不透明的權力中介。這就提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在用算法中介取代傳統館員中介的過程中,圖書館如何確保算法的透明度和信息來源的可追溯性,以維系其作為社會信任基石的核心地位?

最後,是加劇新的 "數字鴻溝" 的可能性。構建精細的知識圖譜和訓練專門的 AI 模型需要巨大的技術與人力投入。這是否意味著只有資源雄厚的頂尖機構才能 "激活" 其館藏,而廣大中小型圖書館的資源將繼續在舊範式中沉睡,從而在知識網絡中變得更加邊緣化?開發低成本、可擴展的工具與方法,實現新範式的普惠化,將是決定這場變革能否真正促進信息公平的關鍵。

結論而言,"數據反聚合" 不僅是一個技術轉向,更是一面鏡子,映照出圖書館學專業深層的哲學假設與社會責任。它迫使我們告別那個試圖用單一框架容納一切的舊夢,轉而投身於一個更複雜、更具挑戰,也更充滿可能性的新征程。在這條路上,我們的任務不再是完善一個封閉的體系,而是在一個開放的知識網絡中,審慎地、有意識地探索並建立屬於未來的知識組織倫理與實踐。

閱讀資料#

Meaningful and Inclusive Access to Information: the Challenges Brought by the Brisbane Declaration to Standardized Metadata in the Context of Linked Data and 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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