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數位人文(Digital Humanities, DH)的浪潮中,我們習慣於慶祝知識的增長。算法以前所未有的規模揭示模式,資料庫讓海量檔案觸手可及,數據可視化則承諾將複雜性轉化為直觀的洞見。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人振奮的前景: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確鑿。然而,一種更具顛覆性的思想正在浮現,它挑戰了這一 "知識填充" 範式,並主張,數位人文學科最具生產力的領域,或許並非存在於我們已知的數據之中,而恰恰存在於那片廣闊的、由數據缺失、檔案沉默和歷史遺忘所構成的 "虛空" 之中。
這種觀點認為,研究的終極價值不應僅僅是填補空白,而應是探究空白本身形成的原因。它要求我們將 "不知"(not knowing)從一種需要克服的智識缺陷,重新定義為一種積極的、富有創造力的分析起點。這一認識論上的轉向,不僅為人文學科在數位時代的角色提供了新的辯護,也為圖書館、檔案館等知識機構的未來實踐指明了方向。
思想的譜系:從解構 "在場" 到探索 "缺席"#
這種對 "虛空" 的重視,並非數位時代的憑空創造,而是對 20 世紀批判理論遺產的深刻回應。其核心邏輯,源於對西方思想中 "在場形而上學" 的解構。後結構主義思想家,如雅克・德里達,早已揭示出意義並非源於某個穩固、在場的實體,而是在差異、蹤跡和延宕的 "缺席" 網絡中生成的。
當我們將這一洞見應用於歷史研究和數位檔案時,其顛覆性便顯而易見。一份檔案的價值,不僅在於它記錄了什麼,更在於它透過沉默揭示了什麼。例如,在早期的電影史料中,關於女性剪輯師或編劇的記錄鳳毛麟角。傳統 DH 方法可能會致力於透過數據挖掘,尋找被遺忘的個體,這無疑是一種重要的 "歷史進程修正"(historical course correction)。然而,一種更深刻的探究會追問:這種系統性的 "不在場" 是如何產生的?它反映了當時怎樣的行業權力結構、性別偏見和歷史記憶篩選機制?在這裡,那片巨大的 "虛空" 本身,就成了一個比任何單一數據點都更宏大、更雄辯的歷史文本。
這一思路也與米歇爾・福柯的知識考古學不謀而合。福柯關心的是劃定 "可說" 與 "不可說" 邊界的話語規則。數位人文中的 "虛空",正是福柯意義上的 "不可說" 之域。分析這個虛空,就是分析那些將特定群體或實踐排除在 "知識" 之外的權力運作。因此,研究的焦點從 "發現事實" 轉向了 "審問知識得以形成的條件"。
實踐的路徑:如何將 "虛空" 轉化為生產力?#
將這一哲學思辨轉化為具體實踐,需要研究方法、技術工具乃至機構理念的系統性創新。
首先,它要求研究範式的轉變。研究者需要從 "尋寶者" 轉變為 "偵探"。"尋寶者" 的目標是找到確鑿的證據,而 "偵探" 則能從 "一無所有" 的現場中讀出最重要的線索。研究問題將從描述性轉向解釋性和批判性,從關注個體轉向審視結構。例如,當代學者賽義達・哈特曼面對奴隸史檔案的巨大空白,開創了 "批判性杜撰"(Critical Fabulation)的方法,在有限的史料基礎上進行有理論依據的想像性重構,以對抗檔案的暴力。這正是將 "不知" 轉化為知識生產的激進範例。
其次,它呼喚新的技術與工具設計理念。當前的 DH 工具大多旨在優化信息的呈現與獲取。未來的工具,則應致力於可視化 "信息的缺失"。我們可以設想一種 "反向資料庫"(Counter-Database)或 "沉默地圖"(Map of Silences),它透過算法分析館藏元數據,不是為了展示我們擁有什麼,而是為了揭示館藏在特定維度(如性別、族裔、地理)上的系統性偏見。這樣的工具將 "虛空" 轉化為一個動態的研究對象,一個能主動激發新問題的界面。它將不再僅僅是一種 "知識形式"(knowledge form),更是一種 "無知的形式化"(formalization of ignorance)。
最後,它對圖書館與檔案館等知識機構提出了新的使命。這些機構的角色將從知識的 "保管者" 擴展為知識 "可能性" 的 "激發者"。這意味著,除了提供訪問權限,它們還需主動揭示其館藏的局限性,並為用戶提供探索這些局限性的工具和語境。一個數位學術服務,不僅應提供數據,還應附上一份 "批判性指南",解釋數據來源、潛在偏見以及顯著的空白地帶,從而將用戶從信息的被動消費者,培養成知識生產過程的批判性參與者。
必要的警惕:擁抱虛空的風險與平衡#
當然,將 "不知" 奉為圭臬並非沒有風險。最主要的危險在於可能滑向一種削弱實證根基的虛無主義。如果過度強調歷史的不可知性,我們可能會喪失在公共領域中捍衛事實、對抗謬誤的立場。因此,對 "虛空" 的探索絕不能取代嚴謹的實證研究,而必須以後者為堅實基礎。它是在我們窮盡 "可知" 之後,向更高層次的理解發起的衝鋒,而非逃避事實考證的藉口。
此外,"思辨" 和 "杜撰" 對研究者的理論素養和自我反思能力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存在著被濫用或淪為新一輪學術精英主義的風險。同時,現行的學術評價體系,以其對 "確定性成果" 的偏好,也可能對這種探索 "不確定性" 的研究構成阻礙。
然而,這些風險恰恰凸顯了這場認識論轉向的重要性。它迫使我們反思:在一個人文主義的框架下,何為 "知識"?何為 "進步"?或許,數位人文學科對我們這個時代最持久的貢獻,並非是它提供了多少新答案,而是它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度,揭示了我們知識版圖中的巨大虛空,並賦予我們一種全新的勇氣與方法,去直面它、探究它,並從中汲取思想的力量。最終,在虛空中尋找生產力,就是肯定人文學科的核心價值:在不確定的世界裡,保持提問。
閱讀資料#
The DH Dilemma: Knowing More & Knowing for Sure vs. Never Knowing At All